2008泰緬邊境海外資訊志工-慧珍(全人中學教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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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與服務周遭和我的世界不同的人們,相信一直是我生命的本質。為此,我投身教育,到偏遠鄉鎮任教服務,也到另類教育實驗學校體驗不同階層與理念的師生。關心樂生議題、妓權文化也關心社區營造。而寒暑假亦時常自助旅行,到過寮國、菲律賓、大陸雲南西藏、西班牙,也在美國打工旅遊過。原先這些單純且未曾想過和自我有何關聯等種種興趣和經歷,在歲月與行走的觀察累積後,漸漸有了理解: 我敏感著世界各地local文化面臨全球化與消費時代可能的崩解與落差,也敏感著始終存在階級的優劣差異與貧富差距,從中我在認知和我不同的人、生活與文化,潛意識中我在尋找我自己,因而總希望能作點甚麼,更重要的是面對台灣類似的處境,能更清楚知道怎麼做。
我認為最好的工作就是志願服務工作,憑著自己真正想要做甚麼,投身熱情、貢獻能力,才能透過這樣的工作經驗中成就自己,同時做到幫助他人。且因為「志願服務工作」的非營利性質,而能更讓人更真誠去付出、面對需要你的人;但似乎很少有人能當全職志工,因著基本謀生問題,服務工作的長久性與累積性時常備受考驗。我認知的「志願服務工作」,通常為階段性服務,一段任務達成後便結束,於志工或當地長期發展本身,不易長久深入。但相對有助於讓更多的人有機會參與這樣的服務性質,增進視野、理解更多的狀況。
很多必須真的面臨情況,才能知道要做甚麼。但相信自己會盡我所能,做任何有幫助的事。如以自己過去的教學、管理及文書經驗,協助資訊教育的推展,以及其他可能需要我的地方。(2008-02-29)
臨陣一場大雨過後,暫時洗刷悶熱,蛙叫蟲鳴逐聲響起,暗夜涼風,伴隨蚊蟲和蛾在房裡飄來飛去,我逐漸安靜下來,於梅道診所上完這禮拜最後一堂課後。
我看著一雙雙深邃的眼睛,忙著看我又忙著盯螢幕,不好意思的笑容、面無表情的呆滯,是否我的臉上也掛著相同號誌? 我們共通的語言是無聲,困難的用螢幕和鍵盤傳達,事實上,我不曉得這樣無聲的語言能支撐多久,幸虧hsernayblute的幫忙翻譯,否則只是動作的複製,尚不構成語言。雖然我們都會於內在世界彼此解讀動作進而產生意義,前提卻要是對彼此產生興趣,無論電腦、你、我。瞬時突然理解Sam說的一段話,他們是來認識你,透過你的眼睛看另一個世界,電腦是個工具,卻是共通語言的媒介。之前我卻以為,他們是透過我來認識電腦。同樣目的,卻是兩種不同邏輯,產生不同結果。
電腦,眼、手觸摸,眼神、比手畫腳的姿態,無意義的口語喃喃也是種意義,我逐漸熟悉他們,名字一個都吐不出,可是直覺跟你說他們人很好,你喜歡他們。我不是個天生熱愛電腦的人,更非熱愛電腦教學,熱情在哪裡,我想答案很明白。同樣,他們是否對我的世界產生興趣,亦或目的為了學電腦即使無聊在所不惜,或者天生熱愛,我想我也會慢慢知道。怎麼能忘了,教書經驗告訴我的,能給孩子的只有我這個人和我背後的世界,不然他們自學就好了。但在這裡,一開始,我的確忘了,自然地把自己當工具,因為那是最容易辨認並強調自己之所以出現在這裡的理由。
剛來的第一個禮拜,坦白說,我很悶,雖然周圍的人都對我很好。那種感覺像是一粒飄到沙漠的蘋果籽,他們不認識你,你說不出自己需要的土壤,可生長的天空,活在沙漠的意義;你不清楚這裡,也給不出什麼樣的養分,結不出什麼樣的果。經過看到你的每一個人,特別是NGO,都會問你,你從哪裡來,待多久,在這裡做甚麼,預計要待多久。我從台灣來,預計要待兩個月。接著我永遠沒有好答案,只能工具性的應付,說是來這邊教電腦的。其實我想的能做的,不是教也不是幫忙,不過為自己的存在尋個意義。
反而我為脫離我的學生來到這裡,感到難過。有時候。
晃蕩在滿是泰文招牌的街道上,從來就不會是對我這樣一個自己旅行的人構成問題,不會太熟悉也不會太陌生,我可以用像旅行一樣熟悉的伎倆讓自己在這裡活得自在,找樂子。然而現在這裡,一切我看不懂的文字,聽不懂的語言,在在加深存在的孤單感,只因我不想當個觀光客,然而不是觀光客的話,我又是什麼?當一個觀光客多麼容易,只要透過不需負任何責任的觀看、消費,自行解讀,構成自我認識的世界,愉悅自我、滿足自我。
可如今我還是個觀光客,一個有事做的觀光客。我為我擁有一台腳踏車可東轉西逛感到愉悅;我為Sam和Kevin 帶我去的小吃店感到新鮮;好奇良恕姐的家、Borderline和許多婦女組織;跟著Yvonne看TOPS辦的migrant school teacher training,知道一些migrant school的處境;跟著ERDO去skybule學校當半天志工;跟著Sam參加某NGO加拿大人的party,知道許多 NGO的組織、型態;參加TOPS員工cherry兒子的生日party,愉快地泰、英、中、緬語聊天;到鎮上唯一一所高中教中文,認識很像台灣體制的學校;接著到梅道診所上電腦課,接觸緬甸甲良人。一路打字下來,像是一連串體驗課程,然而承接這些背後的世界絕非僅如此,他的世界和我的世界。我小心翼翼不讓自己獵奇心態攫取所聽所聞而來的視野,小心自己對待他人不要被冠上消費的字眼。然而,我仍必須承認自己還是個觀光客,也許因為那是種反省。我來自一個資本消費的世界,儘管抗拒,皆無法不承認我這個人渾身沾染的銅臭究竟比這裡多。
今天我很笨的要他們上網隨便抓一些資料下來,試著用剛剛教word的一些功能編輯它。一個女生,年紀輕輕,看來二十初,盯著電腦螢幕看。IE瀏覽器顯示的網頁上,滿滿的都是英文。我鼻頭酸了一陣。
記得在台灣,想教一位緬甸媽媽上網瀏覽緬甸新聞。周圍越南、印尼媽媽都可從世界Yahoo找到屬於他們語言的介面,但是上面我就是找不到緬語。
那時間,我疑惑了。教電腦,為什麼?如同我時常疑惑的,為何要教他國人華語?增加競爭力?讓他們有機會有能力能改善自己的生活?生來這樣不平等的世界,卻必須承擔先進國家發展的速度,學習強勢語彙,是這樣才有辦法穿梭壓迫在他們身上的世界,有機會跳脫弱勢、改變處境,還是個人學得技能成為專業的工具人才,以利生活在那塊美好而令人壓迫的世界?原來電腦不如我想像的單純,電腦程式設計的世界他們不存在,電腦傳達的語彙一再再陌生而強勢,如我們也一再再學習如此邏輯的支配,何況緬甸甲良人?也許理解的是,最好先學會英文,這樣電腦就會簡單多。不會英文,也至少會看得懂緬文,畢竟常常在說。
那個女生,不會打緬文字。我恨自己處於強勢的位置,顯露的竟是如此無知。我不知道。很多時候,我都說很抱歉,我不知道。但無知難道不是一種罪?(2008-06-13)
當你習慣隔壁煎魚那又鹹又嗆的油煙味;習慣那永遠乾不了的衣服;習慣每日每日垃圾車播放的不是少女的祈禱;習慣了面對不同人用不同的語言溝通方式,日子便像長了腿似的跑得極快。很快地,像吞了失憶的糖果,讓人突然想不起來怎麼出現在這裡,是根本不想為什麼。就這樣,在我安排好了固定的schedule後,每天就照著它走,安全感彌補了原先失去位置的不安定感。恍然間,七月了。我才想起積欠的三篇心得。
習慣使我將眼前目及一切視為理所當然,無論TOPS或Tbcaf的朋友,在Hsa Too Lei上電腦課的學生,菜市場賣糯米丸的阿伯,各餐廳都有她兜售的身影,梅道診所電腦訓練的人,泰國榴槤高中中文課的學生,良恕姐家和Borderline Shop,還有MayMay。熟悉了眼前一切的人事物,自然地將此擺放在一切預設的位置,應對進退,一天過著一天,彷彿從原本的現實落到另一處現實。現在,踩在腳下的黃土是真,嚼進去的米飯也是真,卻不那麼容易感到真實了。日日活著,如何能承載所見真實,特別當它往往巨大到超出你的想像範圍時,「習慣」似乎是本能開啟的機制,試著讓你遺忘,試著讓你無感,這樣你會自以為是的好過些。
Hsa Too Lei一個很帥的學生問我知不知道神鵰俠侶,我很高興他竟然知道,他說他全看了,網路上播的電視劇,他喜歡演小龍女的劉亦菲。我們很開心地聊著劇情,然而心底看著他瀏覽一幕幕經過包裝遠渡重洋而來的偶像。好奇的是,當他關掉螢幕,走出門外,一地的黃土,附近竹葉搭建的村落,屋腳下一池的泥河散發飼養鴨鵝的臭味,他會怎麼想,或者根本不想。
Hsa Too Lei的學生很和善,對我十分禮貌,但就跟梅道的人很像,有種游離的感覺。彷彿眼神說著,我知道你們,來來去去的,習慣了,很自然,我們也來來去去的,只是不能像你們這般來去自如。彼此都不該有太多期待,這樣離開了,也好說再見。我想我真的不能做甚麼,發生關係,也是要負責任的。何況做不了什麼,只能將感覺吞入腹內,又無法積存太多,久了便隨人體機制拉掉。
梅道診所裡偶爾可見骨瘦十分如柴的小孩,他的眼神亮晃晃的大,因為面龐的消瘦。就坐在一張木製椅上,兩隻乾癟的腿晃呀晃的,好似風中蘆葦,小小身子,不知要飄往何處。我睜眼直看,捫心自問,然後呢?
我只能一直不斷問自己,然後呢?就在撞見一處空洞水泥房裡,乾瘦到只剩骷顱、蜷曲的身體讓人分不清是活人還是死人地躺在草蓆上,那一刻我心虛的避開了。我為我的迴避感到羞赧。究竟是害怕而不忍見,還是怕別人發現一個外人的觀看?我覺得我的羞赧來自我只能避開,難道我能怎麼做?我的羞赧來自,接下來的每一天,仍信步走著,於課後黃昏沐浴的診所裡,看著炊煙環繞為生活忙碌的人們。
榴槤高中上中文課的學生,有的會用痱子粉把臉塗得很白,喜歡F4,喜歡台灣版copy日本版的流星花園和惡作劇之吻,她們用簡單的英語夾雜泰語跟我聊膚淺的美與醜,儘管心底覺得就是文化工業的強勢複製,諷刺的卻是我們可通的話題。如我十分羞赧教中文這檔事,只因討厭自己站在台前,為複製一種強勢的語言和文化感到優越,卻於當下自覺又備感羞赧。儘管盡可能地學他們的語言,交流彼此文化為前提,然一時優越又一時羞赧,卻也日復一日輪替交迭,習以為常了。
羞赧是會被遺忘的,至少外表,循著每天的例行事務下,迅速消失殆盡。久而久之,內在甚至遺忘了是否曾有過羞赧本身。自我欺騙總是招十分好用甚而渾然無覺的招數,有時還會為自己習慣的一切感到沾沾自喜。(2008-07-08)
「為什麼在這裡?是逃避是追尋?是需要還是被需要?」同樣的問題縈繞來此地一個月的我的腦海,而作者問了自己六年,我不禁打心底佩服了一下這位人物。關於那一章節,句句讀來,目光不住地滯留,內心正澎湃這一個月所經歷的各項問號......,而此刻穿著夾腳拖鞋的作者,不時啪啦啪啦地在TOPS那方長白桌前走來走去,問說看完了沒,要不要去吃飯了,等到最後說,沒看完沒關係啦,太晚就沒飯吃了。不知道他是不好意思讓我讀初稿的最後一校,還是他肚子真的餓了。總之,這是我認識的作者。
那是約莫一個月前,我坐在TOPS辦公室裡,聽說是最後一校了,我樂意幫忙看稿。其實當時越讀越興奮,就像此刻你身在戰場,期待全盤理解期待關鍵一般。文章訴說的不僅一段段邊境故事或處境,值得著眼的二字是「漂流」;海外工作者的漂流?緬甸移工的漂流?甲良人的漂流?亦或邊境那條河上載浮載沉種種故事的漂流?還是Sam的漂流?究竟是人生因緣際會漂流此地,或是有意識地漂流,或者身不由己的漂流?
「為什麼來這裡?」這字眼觸動了我,某種溫熱哽在喉頭,和切身處境相關的相憐油然而生。我想起自身情感的漂移、根的漂移、文化的漂移、歷史的漂移,和大多數人共通的命運般,面對快速現代化和全球化情況下,既欲向下紮根卻又不得不的移動,偶爾紮在不同顏色的土壤,錯置的時空感有時讓人以為是自己的不是,因而再次不滿足的移動,不滿足,是自己的問題還是世界的問題?
我企求自書裡尋得支持甚至答案,答案當然不會有,書不會只有一本就寫盡,人生也不會只演一齣戲。然而,一個月過去,作者已回台灣新書發表,我騎著腳踏車晃蕩插著緬甸國旗的街道,一群泰國老人在那練功;市場裡,臉頰兜著兩圈黃粉的婦女和小孩,賣著迴異於隔壁攤泰國婦女的蔬果、麵條;身著黃色迦裟的僧侶在一家西式咖啡店無線上網,不時發出MSN傳來訊息的聲音,和每天五點清真寺傳來的齋音相互交錯著......,至今我仍細細咀嚼《邊境漂流》書裡頭Sam眼中的世界與透露出來的視野。
漸能體會一個沒有底的位置是什麼?當越來越多的人來到此地尋求一個位置的時候,真正的尋求卻該是沒有底的,這個地方迫使人特別會去理解這個特性;如果你看到需要,你就知道你的位置在哪裡,位置不該是早已安排好的,同時看到需要的前提是同理的理解。而又為什麼從世界各個角落越來越多的人來,不斷地掏出自己有什麼,不斷地想給出什麼?為什麼有想付出的需求?如Sam書中所批判的,來這邊是因為我們需要他們。我讀到的不是個教育性質的答案,反而是個值得去想的問題,為什麼我們需要?而,一個禮拜、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八年,隨時間走著需要的程度不盡相同,位置跟著變換,但在這個地方不同的是,能否承受這樣的來來去去,對當地人、對我們所謂的「弱勢族群」、對長期的海外工作者?許多人事物總是攪和一起談的,來去之間遺留了什麼既非絕對也非理性得以評估,如果真是如此,是否謙虛審慎以及同理的理解才是種必然的需要?
才來這裡兩個月的我,唯一知道的一件事便是,很多事情我不知道。@至今我仍無法弄清楚海外志工算什麼?短期是什麼?長期又是什麼?來來去去是什麼意思?海外NGO又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答案,有的只是雙腳走過的路;沒有什麼結果,有的只是誠懇的與人發生關係,漸至累積情感的回憶。這是我在這本書裡感受到的一種,十分陽光的感覺,同時也是種十分陽光的思考。總是得回到人本身來思考。如果擺在你面前的世界就是這個樣子,你要如何真誠的回應,又得如何解決一堆不能跳過的權力關係和伴隨而來的雜事,卻又得時時小心自己身處權力關係位置上所製造的盲點,海外工作不如我想像的簡單,但書裡頭著實透露了海外工作者的處境與作者的正向省思。讓人覺得不只是在讀一本書,也是在讀一個人。
文如其人,碎碎念式的反覆思量與坦率吐露,字裡行間表露無遺,是佇留我印象中Sam的樣子。但作為一個認真的讀者,不得不說,文字有時是囉嗦了點。然而也許正因這樣的文字風格,讓人一目了然。彷彿侃侃道出長期送往迎來,又必須承接邊境上無數人來來去去所遺留的失落,那般心境直直落到一個讀者的心理。那般直接,彷彿此刻他就穿著短褲和夾腳拖鞋,啪啦啪啦響地在辦公室裡走來走去。感覺他要說的其實很單純,無論看完稿子或者去吃頓飯,都只是生活的一部分。就是生活,這是他臨行去台灣前,我聽到的最後一句。(2008-07-16)
五月下旬,泰緬蒸騰的熱緩緩踱步至潮濕漫漫的雨季,衣服瀝久未乾散發的霉味猶存鼻息至今。我在邊境待了兩個月,日子屈指可數,相對久待的人來說。很快地,如今身在台灣,算算也已相隔一月。日子更是飛快,由於攀附了老路,便也跟著現實車輪碌碌滾動,然邊境那頭依舊清晰的人事竟相對悠悠地緩步落後了;以為他們還如初識般地安然擺放,於我離行前的記憶裡頭默默前進著,殊不知是距離的相隔使得我再無法敏感於邊境當下的脈動了。
你們,可好?儘管我們偶爾透過短暫而零星的聯繫,卻也僅能盡力挖掘過去記憶中的感受,好同理如今你們漂洋過海捎來的訊息,我有多能想像那些未曾親臨卻時聞邊境種種的他人能有多少理解。即便我未曾站到那塊土上,見過那裏人們的眼神之前,一切的理解皆顯得多麼片面,隱含些許偽同情偽正義的無知。
去過才知。短期海外志工的確為我們開啟面對世界的另一扇窗,那窗望去的世界是身在台灣這一代如此環境下的我們未算真正謀面的,更多認知僅往往透過媒體播送所謂異地的真相,在安逸默許下消費對他人不幸的悲憫與恐懼。什麼是苦難什麼是物資匱乏,究竟對這些形容詞背後的世界認知有多少?行前,我意識到不該拿這些形容詞去面對即將認識的世界,但不可否認的,選擇那個地方恰恰因為這些字眼。我想搞清楚此舉背後的意圖,原因卻非一網就能打盡。為何有尋求他人需求的需求,為何要一個對苦難環境激起正義的憐憫?我僅能喃喃自己;若非如此,如何能於當前,備感道德解放/崩解、價值多元/混淆紛呈的表像無力中,迅速歸屬立足?捫心自問,人生如不唯利是圖,那麼一個單純貧弱需求發展的基本環境,是否較易得以實現一點渺小烏托邦?起碼護住了一點信念以抗議後現代,脆弱的價值反覆瓦解重構到什麼也不是。希冀公平、希冀正義、希冀自由,倘若這些成分在我們的社會變得複雜難解,目前海外志工潮似乎回應了多數青年一輩對當前社會環境的失望或者無所適從(也有一些對自我欠缺信心,需藉海外經驗膨脹自尊,增強所謂的競爭力的人不是沒有。)
至少我是。你們能否理解,看到移工學校的小孩大聲念出他們的字母那副驕傲神情,我有多快樂。迅速轉換的愉快、難過、憤怒的眼神盡皆單純,單純到我快掉淚了。究竟擁有快樂需要什麼樣本質?相信我們都有,內在住著一個小孩,以清澈好奇的目光瞧這世界一舉一動,純粹白與黑的眼球相映世界各種色彩,無是無非。然而本質時常被掩蓋的事實我還未能明白,環境與文化早已經過歷史搓摩激烈或緩慢地變異,崩裂各地。彼此造成的誤解,影響了本質掀露程度。曾在台灣中學裡上課,學生,我看到的不快樂比快樂還多。我以為要做的,只是喚醒他,內在那個小孩。但是他們被套牢在一棟巨大的冷氣房裡,電腦發亮的螢光幕前,玩各式各樣生命短暫的遊戲商品,然後喊無聊。我只是想喚醒她,大樓之外車水馬龍卻紛雜充斥著階層、種族、世代與政治上的誤解,廣告牌底引誘欲望橫流。呼喚的語言迷失。穿鞋的小孩比不穿鞋的感到不快,衣服過於乾淨比灰塵滿面的肌膚更潔癖性擔憂。我覺得難。因為現階的困惑與無力,決定往邊境走,試圖假設歷史災難造就的刻苦使人有目標的奮鬥,物資匱乏反令人容易滿足,因之我也不會找不到敵人而屢感沮喪。
但事實不如所想。嘴角牽動不過暗示了我一廂情願想像的笑容,是否快樂僅是自我經驗目光裡的一種附會。時間就像長途巴士停靠站般短暫,我一無所有地逡巡巴士上所有人的目光直至離去。小孩開懷的笑容、大聲念字母的情狀,生活裡,能代表的意思有多少?而我,只是成就了對需要解釋的誤會。
誤會是有趣的。它造成美索如聯合國般地文化匯聚;泰國人、緬甸人、甲良人、其它少數民族,隨歷史及政治因素遷移,各國NGOs來此援助及發展。這裡陷落飢餓、戰爭、壓迫、人權不彰,同時也充滿人性充滿機會,激盪更多可能。泰國偏遠鄉村發展雖然尾隨飽受國際NGOs關注的難民營,卻也自覺性自立NGO,和其它NGO合作發展。從政治、種族、移民人權迫害的議題擴展到教育、兒童、勞工權益等亟待解決的問題。問題從不停止, 因為能看到問題的視野變大。
誤會也是殘酷的。這裡始終被貼了來看我們、來幫助我們的難民標籤。大批滿滿無處可去的愛,充滿誤解曖昧地投入懷抱,然而到底愛是怎麼一回事?在這裡彷彿可見各層階級的人來探視,官員、NGO工作者、長短期志工、旅行背包客和以體驗、實習為目的的學生,持一份友善光輝的信念,做能做的事,看自己想/能看的景。這些看似無誤的善行,始難剝離異色、階級、人性粘黏已久的肌膚。我想到攝影師Diane Abrus曾說:「你無法脫出自己的皮膚,而進入其他人的身軀;別人的悲劇是永遠不可能成為你的。」曾經它搖撼使我明白同理的無效、溝通的無解,明白永遠只有試圖接近,時刻提醒自己誠實。態度無法誠實時,我看到有的老外一直找人學英語,流利的英語不停敘述理解的無效;我看到當地人說不明白他們工作那副醜樣子有什麼好拍,他無法移動只能讓能移動的你來拍;我看到我們把許多習慣、認知優越地強加他人而不自覺,有時我也是。而權力更大的組織呢?聽過Yvonne提到義大利某個NGO組織要求企業化經營,是不是這一切到頭來皆不脫利益?我更想知道當地人,甚而無決策權力的人,歷經許多來來去去的組織,他們怎麼看,影響是什麼?全球化脈絡下,美索鎮因NGOs接觸外來強勢文化及科技的機會暴增,又處於多重族群匯聚之地,文化會演變成什麼樣子,他們會怎麼看自己呢?(這問題其實有點大到世界各角落都通用了)
TOPS的Sam和Yvonne小心翼翼維護與這裡的關係,彷彿在特別有權力介入的文化撞擊點上自然變得敏感。原來,海外工作不是件容易的事。雖然它有明顯的敵人,卻必須有辦法與各方資訊、組織保持流通,與官員打交道,保持自己的團隊適切而有彈性,同時照顧到服務對象的適當性,這些這些,有著身在異地,為克服語言與文化的隔閡,和誠懇待人所必須採取低姿態的苦楚。
時常望向遠方,因為遠方漂浮一朵遐想。某天也許我到了,遠方依然在遠方。我想我老不能理解一個地方總有一個地方的難題,一個人總有一個人的煩憂。
但是美麗的誤會令我心情愉快。拋離身在台灣的包袱,空使我飢餓坦白地對人產生好感,間接感受人最樸素真摯的回應。在這小小隨便聯絡一下就見得到面的地方,吃個飯,小酌幾杯,泰國音樂微醺,中泰英緬語交聲錯落,侃侃,那是種語言到達不了的好感。彷彿僅在這塊時空,流動的一切才是真,眼神、笑容赤裸裸反應人的質地,無論你是誰,語言的空缺促使真誠的機會發生,一場美麗的誤會。
至今,我仍希望誤會持續,因為思索不了短期的意義。時間太短,一直有種拍拍屁股走人的愧疚感,彷彿長度不到結束的程度,便說再見,我想著背後的一臉愕然。這不是工作兩個月結束後,拿來當作豐富經驗的一種說辭。只是開始,在一連串思索的書寫下。而這些,包括情感唯有待在那塊地方,才顯得意義。
YES的夥伴們、TOPS、TBCAF的朋友們,MTC、Has Too Lei的老師和學生,Homestay的室友們,良恕姐和玫玫、GiGi、儂儂、Apple,阿凱、阿智、阿勇,以及見過面寒過暄錯身而過的,謝謝你們。雖然你們不知道。(2008-08-31)
什麼是「懂」的?2008年我身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國度;一地在泰緬邊境的美索,一地在德東的萊比錫。
溽暑的五月至七月,一個難得的機會,以狹小的視野見識不同文化的人們,理解何樣的政治背景下人們如何的生活著。
當時眼目衝擊到的,存在腦海裡的,是一幕幕異質文化背後的如何看待生命的思維模式。或許不該將「不一樣」作為一種刺激的特權,刺激自己得以拓展視野,探視生命的可能性,但不可避免的,這似乎是唯一途徑。後來我也理解到,也許可以緩解的辦法是,盡量以對等的權力和態度,交朋友,同時彼此理解對方心中所想、所看。說真的,過程中要達到這種理想,有點難。除卻心理及行為上的不斷反思,還有交流互動中對對方不停憑藉的文化偏見與迷思,解構又重組,似是有趣,也是干擾。
記得當時好多問題,譬如國際NGO以人道發展之名介入當地發展所帶來的效應與省思,譬如為何許多人願意當志工來,頂著什麼樣的光環或者背後什麼樣的理由到這裡?也許既是個人的,也是政治的。問這些問題同時也在問自己,我為何來?在這裡做什麼?多少人和我一樣?如何跟這裡相處?省思多少生命框架設限的盲點。介入多少,產生什麼樣的效應?又帶了多少回饋走,又成就了什麼?
今年的秋冬,我在德國萊比錫念書,念的是全球化研究。來這裡,因緣際會的一部分與美索有關,也跟台灣的草根NGO組織有關,我只想探求更大視野及架構來理解許許多多在心中觸發的問題。在這裡,讀到許多國際關係理論,主權及疆界問題,邊境問題,世界公權力角色的扮演,人權與NGO角色扮演對當地發展,什麼是歐洲中心主義,什麼是西方特權,什麼是特權、經濟強勢的陷溺等等。我有多期待這些主題能跟之前短短發生在眼前不到三個月的美索發生關聯。然而截至目前,有點迷失在諸多理論當中,像是紙上談兵,發現對主題興趣卻無所感,那是一張張漂浮的知識,我盡力想喚回當初在美索深切的觸動。
我想,經由實踐,再憑此尋求對話與知識探求,還是比較實際而深刻的做法。至少有所感,便想去探求更多的理解。學院裡的理解仍有不少冰冷的推敲,許許多多堆砌而成的理論冰磚,堅固不破,卻非美索的酷熱融得了。學院裡也不乏諸多省思,只是省思也在紙上繞轉,更無法實踐什麼。到目前為止,我還是比較相信誠懇的實踐,只要實踐不形式、不虛假。(2008-12-20)